尽管早已通过大量的情报及公文往来,对大清国这位年轻的“总理”了如指掌,但当英国代表团与恭亲王奕䜣共处了短短的数小时后,依然为他的风度而折服。
签订《中英北京条约》,是27岁的恭亲王在国际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面对着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占领军,面对着处处故意怠慢自己的英国全权特使额尔金勋爵,这位年轻人,从容不迫,应对自如。
英军司令格兰特准将(James Hope Grant)在回忆录中描写到签约情景时,感慨道:“恭亲王真是个谦谦君子,他明显地在控制着自己的紧张恐惧。”额尔金勋爵的助手洛奇(Henry Brougham Loch)则回忆说:“恭亲王当时只有28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多了。他的相貌很睿智,但显得十分焦虑。其实,考虑到他的处境,这并不奇怪。他隐藏了他的恐惧感,如果有的话。”
缺少“王子相”
自从上一次鸦片战争(1840)之后,二十多年来,英国人似乎从来就没有对中国高级官员有过任何正面的评价。年轻的恭亲王令他们发现,中国除了大量充斥着大量颟顸、愚昧、贪鄙的干部之外,也有如此风采照人、作风清新的高官。遍阅史料,无论是当时的新闻报道还是时人的日记回忆,虽然将中国的各个方面都描写得极为阴暗,但却很难找到对恭亲王的负面评价,这位年轻的王爷,似乎成为铁幕后面唯一一朵绽放的鲜花。
即使从清代流传下来的野史看,恭亲王也很难称得上帅哥。对于恭亲王的外表,与恭亲王多次接触的美国传教士、日后北京大学的首任校长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曾经直言不讳地写道:“恭亲王身形瘦削,肤色黝黑,因为近视而眯缝着眼睛,并不漂亮”,“他并非很有‘王子相’的人”。尽管有的资料说他“俊美”,但那也相对他的哥哥咸丰皇帝而言。据说,咸丰皇帝在少年时曾从飞驰的骏马上摔下来,伤及骨头,虽经名医多方治疗,但终身行走不便。从正史上,可以肯定的是,咸丰皇帝文弱多病,而恭亲王却身体健朗。咸丰皇帝虽然广储后宫,甚至在民间也留下了大量的无法考证的风流韵事,却只生下了一儿一女,这种广种薄收的极为衰弱的生育能力,直接导致了日后慈禧太后的上台。而咸丰的其他兄弟们,包括恭亲王及醇亲王(光绪皇帝的生父及宣统皇帝的祖父),都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
正史记载,少年时的恭亲王与咸丰兄弟俩,曾经共同习武,还共创枪法二十八式、刀法十八式,令老爹道光皇帝龙颜大悦,将枪法与刀法分别命名为“棣华协力”和“宝锷宣威”。同时,还单独赐给恭亲王一把金桃皮鞘白虹刀,由此亦可见恭亲王在这一“发明创造”中的关键作用。恭亲王习武善射,在史料中多有记载,而且传诵至今的众多诗文,文采飞扬,其文武全才,可谓当时皇子中的绝对佼佼者,但毕竟时运不济,与皇位无缘,在咸丰即位后更是备受猜忌。
直面暴风雨
尽管丁韪良并不恭维恭亲王的外貌,但却依然是恭亲王的铁杆粉丝之一。在他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那种直面暴风雨的勇气、决心和智慧,才是恭亲王在大清政界光彩照人的风采所在。丁韪良说:“恭亲王的命运之星升起在黑暗的暴风雨中”,他靠着“超凡的才智和勇气”,“在皇室危难的关键时刻,不止一次地挺身而出”,“尴尬的局面愈发衬托出恭亲王的尊贵与镇定”。
当皇帝出逃、政局波动时,年轻的恭亲王挺身而出,令西方国家刮目相看,恭亲王手上并没有什么资源,他“从未见过外国人,也没有显著的势力支持他,京师的御林军已经溃散,圆明园被洗劫,城市也已失陷”,然而,“就像朱尔?法夫尔(Jules Favre,签订普法战争条约的法国外长)签订和平条约时那样,恭亲王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毫不示弱,努力争取最有利的条款”。
即使在签约前后处处贬低恭亲王,英国全权特使额尔金勋爵还是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表达了对恭亲王的敬意,他认为恭亲王是个更容易沟通的对手。英国人注意到,即使是在这种签订“城内之盟”的巨大心理压力下,恭亲王始终镇定自若、彬彬有礼。讲究等级的英国人甚至惊讶地发现,这位中国“王子”对那些翻译及协助签字盖章的秘书人员,“十分和蔼,如同对待一个朋友,而并没有摆出那种手握特权的皇家威严来”。
丁韪良日后总结道:恭亲王的虚怀若谷,正是他能团结一大批干部,在艰难时刻继续维持政府运转的关键。作为同文馆的总教习,丁韪良经常有机会与恭亲王见面,恭亲王对他特别热情,每次见面,“都按照满人的习惯,亲热地握住我的双手,这与汉人跟我打招呼时的冷淡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汉人即使是亲密的朋友,也只是拱手而已,相互间敬而远之”。因为丁韪良十分熟悉中国文化,恭亲王还特别帮他取了个号“冠西”,意思是“冠绝西方”,从此,丁韪良也被称为“丁冠西”。
丁韪良说:“他总是听从下属的意见,他的讲话不过是总结了下属的考量。作为一个皇帝的儿子和另一个皇帝的兄弟,恭亲王是中国当今统治者构成材料的良好例证。”在甲午战争后的废墟中,丁韪良更是毫不隐晦地称赞恭亲王是大清改革的“老舵手”。
魅力来自亲和力
丁韪良在他的回忆录中,详细地描绘了恭亲王的魅力:“他的眼睛、鼻子等,都显露出他是个相当有内涵的人。当他开始说话时,他的脸部飞扬着智慧的光芒。他说话很快,其话语的准确度远高于其深刻性。”“他行为举止既和蔼又优雅,说话迅速而有力,给人以有自主力量的印象”。
签订《北京条约》时英国代表团的成员、日后写了大量有关东方著作的芮尼医生(David Field Rennie),回忆道:“恭亲王十分和蔼可亲,他的长相是十分典型的鞑靼人:他的右脸颊上有两颗浅浅的瘢痕,连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是之前长过疖子的痕迹。他的脸和手看上去都很小,手指十分小巧,如同妇人。”芮尼用大量篇幅,详细地描写了恭亲王在接见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绅士风度,为之大为倾倒。
恭亲王的这种翩翩风采,随着年龄增长而更为成熟。1879年,美国前总统、内战英雄格兰特将军(Ulysses S. Grant)访问中国,这是西方国家政治领袖首次访华。格兰特随行的私人朋友、著名记者、日后的驻华公使(1882-1885)杨约翰(John Russell Young)写道:“恭亲王与之前我所见过的东方王子及政治家们不同,他十分生动。这是一个机敏的男人,直觉敏锐,意志坚定。印度和穆斯林的王子,以及我们在印度斯坦和埃及的朋友们,往往是呆板地坐着,整个谈话中面容呆滞,令你以为是在和石头对话。但是,恭亲王在谈话中,却表情丰富,十分生动。天很热,他边说话边摇着折扇,说到兴起的时候,他就将折扇半合着,指着格兰特将军的胳膊,同时,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将军的脸。”在美国出版的杨约翰回忆录中,画家给读者呈现了一个美貌若潘安的恭亲王形象。
在西方人的照相机和画笔下,这一时期的恭亲王给后世留下了一些影像。英军摄影师费里斯?毕陀(Felice Beato)在《北京条约》签订后为恭亲王拍摄的照片,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张皇室照片。
根据西方人给我们留下的影像和描述,这位大清国“总理”的形象基本可以还原:
他身材瘦削,甚至双颊凹陷,其腰围尺寸似乎与其地位完全不成正比,更与一般高级干部们脑满肠肥的形象大相径庭。这种瘦削,无疑并非福相,多主终身劳苦,却并非缘于先天体弱,更不可能因为营养不良,或许正是江山社稷的沉重担子所致。作为最早在大清“铁屋子”里清醒过来的人,恭亲王却因为自己的特殊地位,不能大声地呐喊,只能一边高举大旗“抓革命”,另一边则悄悄改革“促生产”,能做的不能说、至少不能多说,能说的却不能做、至少不能真做。
在瘦削的外表下,他却是人格层面上的“美男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对待列强占领军不卑不亢,对待自己的部属和蔼可亲,这令他在国际国内都赢得了相当多的认可。在那批判与斗争充斥的高层,他几乎是所有干实事者的总后台,而我们至今耳熟能详的“实事求是”口号,就是他当年鲜明地提出来的。在晚清的改革开放中,被后世推崇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其实只是改革的桨手而已,幕后的真正掌舵人、伯乐、保驾护航者就是恭亲王。
中国绘画向来不注重写实,恭亲王因此得以成为第一个留下真是影像的中国“总理”。总理往往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戏曲中都尊称为“千岁”乃至“九千岁”,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恭亲王之后的中国总理们,无论贤愚,几乎都是瘦肉型的,成了这个职位的标准形象,与那些总统、执政、主席们的“样样都伟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自然因为执掌中国大船的艰难与繁琐,但或许也来自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 “老二”的身份是尴尬的,不能不做事,却不能做太多的事,尤其是不能做太大的事。投身于具体而细微的政务琐事,成为一个“事务主义”者,或许也不仅是其个性使然,而在于更能给老大传递一个信号:本人只会埋头拉车,不善抬头看路,更不会高瞻远瞩,请老大放心,更请老大多批评指正。毕竟,一个能力和品格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老二”,是老大心头最大的痛。
无论在画像还是相片上,恭亲王的眉宇间都显露着与其27岁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是因为一个庞大帝国的重担,还是因为这个微妙的地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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