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新闻周刊》驻日本特派记者 孙冉
松冈环,是一位日本女教师,一位追求战争真相的女教师。她年轻时,也曾经是主张富强国家的激进分子,但是中途她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她在一本本有关南京的书中反复写道:“为了下一代,我们不应该歪曲历史!”
2010年12月19日,大阪三重县首府津市有一场电影放映会,电影的名字叫《南京,被割裂的记忆》。63岁的松冈环把多年采访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记录,还有参加过侵华战争日本兵的证言拍成了这样一部85分钟的电影。 当年参加过南京屠城的许多老兵都来自三重县。 电影在晦涩的平静中夹杂着血与火,镜头里幸存者和施暴者仿佛是对着一面墙在独自回忆。影片采取拼接的形式把两类人拉在一起:中国幸存者站在扬子江边描述着当年日本人的机关枪扫射无辜百姓。镜头一转,一个日本兵面无表情地讲述当年如何接到上级的命令,要求对中国人一个都不留。而镜头外,是松冈环追问的声音。 前来观看电影的当地人挤满了小礼堂。电影行至高潮处,松冈环悄悄走到前排观察人们的表情。她说,很多人往往选择在这时候悄悄退场,而这一次大部分观众都坚持到了最后。 这让松冈环略显欣慰。 从外貌看,松冈环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日本女人,总是化淡妆,拾掇得很整齐优雅。已经20多年了,这个日本女性总在敏感的时刻毫不掩饰地揭着中日关系的痛处。 每年的8月15日,在南京,她在大屠杀纪念馆参与和平集会;每年12月13日,在日本,她发起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证言集会,用日语告诉日本人一个个大屠杀幸存者的名字。即便是在中日关系跌入冰点的2010年,松冈环也没有停下脚步。带着电影《南京,被割裂的记忆》四处演讲,成为松冈环这两年的主要轨迹。 这个曾经的家庭主妇和小学教师,因为不满日本政府配发的历史教材,而独自跑到中国去调查。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开始了她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民间调查。
一个人的教科书 松冈环觉得自己做的是一项市民运动。她把个人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研究,通过亲历者证言集会以及演讲的方式向普通民众展示。不仅如此,还把日本人带到南京去亲身体验,把南京的大学生接到日本进行交流。 三重县电影放映结束的时候,一位泪流满面的白发老人走到松冈环面前深深鞠躬。他叫铃木勋,父亲铃木力男是第16支团第33步兵连队机关枪中队的士兵。在电影里,铃木力男出现在了镜头里,并诉说了自己当年曾用机关枪扫射平民的事实。 当年,铃木力男对着松冈环吐露多年前的暴行时,一度激动到当场昏厥。
电影放映会的组织工作由松冈环在三重县和平团体的朋友们帮忙。他们有的是在广岛出生,深刻理解着南京的痛;有的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移居南京,受到当地人热心对待而从此坚定中日友好的;有的是因为妻子是侵华战争的遗孤等等。
松冈环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时髦的女白领,后来做了10年家庭主妇,再出来工作时她选择在大阪府一家公立小学教书。 1982年,松冈环担任小学教师时,日本的学校里还普遍进行着“和平教育”。这是日本战败后,全国普遍实施的一种教育。在这种教育里,会通过讲述广岛和长崎的核爆,冲绳遭美军攻击,日本战败的耻辱,向学生灌输和平的重要和对战争的反省。“可是其中并没有提及日本侵华战争,而且非但如此,日本文部省配发的教材里,以赞美这场战争为主。”松冈环说,这让她对“和平教育”产生了疑问。松冈环在大阪的家里保存了许多那个年代“和平教育”的教材。她拿出一份花花绿绿的投影片,这在日本被称为“纸戏剧”。每幅彩画都在讲述着日军在中国团结一心为保护日本而战斗的故事。
一幅“纸戏剧”上,两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在用力顶着一个巨大的魔鬼头,对抗着日本国旗。松冈环解释:这个魔鬼头代表当时中国的蒋介石政权,而另外两个魔鬼则代表美国和英国。这是想说明,日本进行侵华战争实际上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英美的威胁。 松冈环展示这些“纸戏剧”时用了一种极为夸张的声调,她说这是讲述“纸戏剧”时所必须的,每一张“纸戏剧”背后都标明了特殊的声调。这种宣传的效果是惊人的,松冈环说,很多学生听后都流泪了,而且大部分迅速就认同了战争的正确性。
松冈环第一次知道日本侵华战争是上了大学后,自己在图书馆找资料时的偶然发现。而关于南京大屠杀,更是在做了老师以后才知道的。在对学生进行“和平教育”的同时,她越来越发现,自己不能自圆其说了。 于是,有一次在对学生进行了“和平教育”后,她合上书本说,这些都是谎言,其实这场战争是天皇发动的一场错误的战争,它让中国和日本两国人民都受尽苦难。为了给学生制作更客观的教材,1988年,松冈环第一次来到了南京。
2005年8月8日,松冈环展示一位叫川田匠三(化名)的侵华日军上等兵提供的“随军日记”,其中记载了有关日军屠杀南京市民的文字。当日,松冈环在北京向人们展示了当年参加过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日本老兵提供的近60件战争实物和600多张老照片
面对多数的沉默
在南京,松冈环看到了另一个战争。
1988年,松冈环在南京找到了大屠杀幸存者李秀英。李秀英对她说,“战争是日本军国主义所导致,与普通日本百姓和士兵无关。” 相比李秀英的宽容,日本对于这场战争的态度让松冈环感到了巨大的落差。在当时,日本国内对于这场战争,整个社会采取着集体沉默的方式。不仅从中国回来的老兵集体封口,关于记载这场战争的资料也被大量焚毁。 李秀英与松冈环分别时握着她的手说,“你作为老师,一定要把真实的历史告诉更多的年轻人。”从那时起,她决定在中日之间寻找亲历者来还原当时南京大屠杀的真实情况。 松冈环利用学校寒暑假,一次次前往南京,对幸存者进行采访。这个瘦小的日本妇人,背着沉重的采访器材,常年在南京四处寻找幸存者。每找到一名幸存者,都让她兴奋不已。这些幸存者对她倾吐从未对旁人谈起过的惨痛回忆。
随着调查的深入,松冈环开始试图采访加害方,那就是参加过南京屠城的日本兵。虽然这些日本兵大部分还健在,但让这些人开口要比采访南京幸存者困难得多。 松冈环偶然找到一本《第16支团第33步兵连队第一机关枪中队战记》,这是一本战后人员登记手册,上面记录了这个中队士兵退役后的大概地址。 由此为线索,松冈环一家家电话打过去。只要确定对方还健在,她就会向对方询问南京大屠杀的情况。 “你不是日本人!”“南京大屠杀根本不存在!”要打开这些老兵的心非常艰难。 1997年,松冈环建立了南京大屠杀信息热线,向全国征集日本老兵的信息。整整22年的调查中,松冈环采访了250多位日本老兵。而在这些老兵中,真正能够认真回忆南京那段历史的,只是极少数,而大多数人选择了遗忘
松冈环也曾经是主张富强国家的积极分子。但是中途她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她在一本本有关南京的书中反复写道:“为了下一代,我们不应该歪曲历史。”
无处安放的忏悔
1997年南京大屠杀60周年纪念时,日本社会从政界开始蔓延起否认南京大屠杀的舆论。日本右翼各种鼓吹军国主义的活动也层出不穷。 同一时期,松冈环作为召集人,在大阪成立了南京大屠杀60周年全国联络会。这是一个集结了日本全国20多个和平团体的组织。联络会的主要活动是组织普通日本民众前去南京体验。1990年,松冈环接手这个活动后,起名“铭心会南京”,组织赴南京的日本民众与幸存者和历史学者交谈,到惨案现场讲解,逐渐成为中日南京史学界一个开放的窗口。 2010年8月,“铭心会南京”和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同样迎来25周年纪念。纪念馆馆长朱成山感叹,“铭心会南京”已经成为南京史学研究的重要成果。 南京大屠杀60周年全国联络会的另一项重要活动是,将南京的幸存者请到日本进行证言集会,而每次集会无一例外受到了日本右翼的骚扰。 右翼分子先是在网络上发来上千封辱骂的邮件,称“松冈环收了中国人的钱”,“松冈环的书都是杜撰的”。随后响着军国主义口号的大喇叭宣传车就开到集会现场来捣乱。右翼还跑到松冈环就职的学校去告状,说松冈环在捏造历史误导学生。 松冈环当教师的25年间,学校换了十几任校长,只有一个校长对她给予了肯定,并严厉地回复右翼:“松冈环是个有责任心的老师,我们学校对她很信任。”这一句话,让她感激至今。 随着日本经济的不振,日本右翼对松冈环的骚扰也渐渐淡了。但是令她担忧的是,中日之间历史问题看似降温了,但日本民间的反中情绪却日益高涨。 2010年9月,自从钓鱼岛事件之后,日本爆发了多起千人规模的反中游行。如今的反中游行已经不仅是简单的右翼偏激活动,而逐渐发展到了右派市民团体的运动。 经济衰退导致失业率增加,一些右派市民团体开始把在日外国人尤其是在日韩国人和在日中国人的存在视为对于日本人的新威胁。一些诸如“加油日本”“不允许在日外国人特权会”等右派市民团体的崛起,正日益代表了日本社会这种右派思潮。 为了全力做研究,松冈环已经辞去了学校的工作。这两年她一直在做电影,可以让更多人知道历史真相。 她常感到自己力不从心,因为所有的亲历者都年事已高,不出5年,这些老人都将不在人世。为此她不得不和时间赛跑,她加快了前往中国调查的频率,从10年前的1年3次增加到了6次。
松冈环在做调查伊始,跑遍了日本的图书馆,都很难找到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资料。如今她的家里保存了22年间她所有采访的资料,这几乎成为全日本有关南京惨案记录最全的地方。她一直担心资料会被右翼破坏。为此,自5年前丈夫去世后,她就搬进了一家24小时监控的公寓里,并把最重要的资料复制了四份,分别放在不同的朋友家。 她对《东方新闻周刊》记者说,“如果我死了,那些重要的证言一定要交给中国保管,日本没有地方可以留下这些东西。”
(《东方新闻周刊》2011年5月9日创刊号) |